低空经济的“合规挑战”：商业秘密保护与国际发展经验借鉴

【摘要】低空经济的产业爆发，将合规治理推至前台。商业秘密作为核心资产，其保护体系的构建，决定了企业乃至整个产业的长期竞争力。

引言

低空经济，一个由无人机、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（eVTOL）等技术驱动的全新产业形态，正从概念走向现实。它不再是遥远的未来构想，而是正在重塑城市物流、交通乃至生活方式的实在力量。然而，当资本与技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入这条赛道时，一个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挑战也随之浮现，那就是合规治理。

与传统行业不同，低空经济的核心价值高度集中于无形的数字资产。飞控算法、调度模型、运营数据、通信协议，这些构成了企业的核心壁垒。这些资产的保护，即商业秘密的保护，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法务问题，它直接关系到企业的生存与发展。产业的“快发展”与合规体系的“慢建设”之间，形成了日益尖锐的矛盾。本文将从技术架构师的视角，剖析低空经济中的商业秘密保护挑战，借鉴国际经验，并提出一个多维度协同的合规治理框架。

✈️ 一、技术版图与价值核心：低空经济的资产剖析

低空经济的竞争，本质上是技术与数据的竞争。理解其合规挑战，首先需要清晰地识别其核心资产的构成。这些资产不仅是技术的结晶，更是商业秘密最集中的体现。

1.1 飞行器本体与核心子系统

飞行器是低空经济的物理载体，但其价值远不止于硬件制造。真正的壁垒在于嵌入硬件的软件与算法。

• 飞控系统（Flight Control System）：这是飞行器的大脑。其核心是飞控算法，包括姿态解算、导航制导与控制律（GNC）等。这些算法的优劣直接决定了飞行的稳定性、安全性与能效。它们是典型的技术秘密。

• 能源系统（Energy System）：特别是对于eVTOL，电池管理系统（BMS）至关重要。其SOC（State of Charge）估算算法、SOH（State of Health）预测模型、热管理策略等，是确保续航与安全的关键，具有极高的商业价值。

• 感知与避障系统（Perception & Avoidance）：融合激光雷达（LiDAR）、毫米波雷达、视觉传感器数据的多传感器融合算法，以及基于此的障碍物识别与路径规划算法，是实现自主飞行的基础。

1.2 空中交通管理与运营平台

单体飞行器的智能是基础，而真正形成网络效应、释放产业价值的，是背后的运营与管理平台。

• UAM/UTM调度系统：城市空中交通（UAM）或无人机交通管理（UTM）平台是低空经济的“操作系统”。其核心是大规模集群调度算法、航线规划与冲突解脱模型。这些模型需要处理复杂的动态环境，是运营效率与安全的核心。

• 运营数据与分析模型：飞行器产生的海量遥测数据、气象数据、订单数据等，是优化运营的“燃料”。基于这些数据建立的预测性维护模型、运力需求预测模型、商业航线价值评估模型，构成了企业的经营秘密。

• 通信与数据链协议：确保飞行器与地面站、平台之间稳定、安全、低延迟通信的专有通信协议、数据加密与认证机制，是保障整个系统可靠运行的生命线。

1.3 商业秘密的技术特征与风险敞口

低空经济的商业秘密呈现出几个显著特征，这些特征也决定了其保护的难度。

• 软硬一体化：算法与硬件深度耦合，商业秘密的载体不再是单一的文档或代码库，而是渗透在整个产品体系中。

• 数据驱动性：许多核心算法依赖于持续喂养的真实运营数据进行迭代优化。数据本身与基于数据训练出的模型，共同构成了商业秘密。

• 高度流动性：在产业链协作、人才流动、数据共享的过程中，这些无形资产的边界变得模糊，泄露风险极高。

下表总结了低空经济中典型的商业秘密及其面临的风险。

这些风险敞口的存在，使得构建一个主动、纵深、全生命周期的合规保护体系，成为所有从业者的必修课。

⚖️ 二、合规的基石：法律框架与司法实践解读

商业秘密的保护并非空中楼阁，它建立在坚实的法律基础之上。对于技术人员而言，理解法律的边界与要求，是构建有效技术防护措施的前提。

2.1 商业秘密的法律认定三要素

我国《反不正当竞争法》为商业秘密的认定划定了清晰的“三性”标准。任何一项信息或数据要被认定为受法律保护的商业秘密，必须同时满足以下三个条件。

1. 秘密性（不为公众所知悉）：该信息未在公开渠道（如出版物、网站、专利公告）披露，不为所属领域的相关人员普遍知晓。

2. 价值性（具有商业价值）：该信息能为权利人带来现实的或潜在的经济利益，具有实用性。例如，能提升效率、降低成本或获取竞争优势。

3. 保密性（采取相应保密措施）：这是最关键也最容易被忽视的一点。权利人必须能够证明自己主观上有保密的意愿，并且客观上采取了合理的保密措施。

对于技术团队来说，“保密性”要求意味着合规工作必须“留痕”。仅仅在思想上重视是不够的，必须有实际的、可被证明的行动。

2.2 “保密措施”的技术实现

法律上的“合理保密措施”在技术实践中可以分解为一系列具体的管理与技术手段。这些措施的落实情况，直接影响在司法程序中商业秘密能否被认定。

2.3 司法实践中的“举证责任倒置”

一个对技术权利人极为有利的司法趋势是**“举证责任倒置”**。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导案例和相关司法解释，在满足特定条件时，商业秘密侵权案件的举证责任会发生转移。

其基本逻辑可以用以下流程图表示：

这个规则的意义在于，一旦权利人完成了初步举证，就不再需要去证明被告“偷”的过程。相反，被告需要自证清白。这极大地降低了权利人的维权难度，也反向激励企业必须做好内部的研发日志、代码版本管理、数据来源记录等工作，以便在需要时能够证明自己的“自主研发”。

🌍 三、他山之石：国际经验的借鉴与思考

低空经济是全球性的赛道，主要经济体都在积极布局。审视他人的路径，可以为我们提供宝贵的经验和启示。

3.1 欧盟模式：规划与创新双轮驱动

欧盟在低空经济领域的发展策略堪称典范。其核心是顶层设计与持续投入的紧密结合。

• 系统性规划与资金支持：通过“地平线2020”和“欧洲地平线”等旗舰科研计划，欧盟累计投入近10亿欧元，资助了超过320个无人机及相关项目。这种投入不是零散的，而是体系化、有重点的。资金覆盖了从基础技术（如电动推进）、管理系统（如空域管理）到基础设施（如垂直起降场）的全产业链环节。

• 合规前置于创新流程：欧盟项目的一个显著特点是，将数据合规、知识产权保护、技术安全等要求内嵌于项目申请和执行的全过程。申请项目时，团队必须提交详细的数据管理计划（Data Management Plan, DMP），明确数据的产生、存储、使用和共享规则。这使得合规不再是事后补救，而是与技术研发同步进行的“必修课”。

• 孵化产业生态：持续的投入孵化了众多城市空中交通项目和初创企业，形成了从研发到商业化的良性循环。这种模式确保了技术创新能够顺利转化为市场竞争力，同时也培育了尊重规则、重视合规的产业文化。

3.2 美国模式：标准引领与数据共享

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（FAA）主导的模式，则更侧重于通过制定行业标准和推动数据共享来构建产业秩序。

• UTM体系建设：FAA大力推动无人机交通管理（UTM）体系的建设。其核心思想是通过一个联邦化、分布式的系统，让无人机运营商、服务提供商和FAA之间实现数据共享与协同。

• 数据共享与商业保密的平衡：UTM的运行依赖于飞行计划、实时位置等数据的共享。这就带来了一个核心矛盾，即如何在保障公共安全和空域秩序（需要数据透明）与保护企业商业秘密（需要数据保密）之间取得平衡。FAA的思路是**“按需共享”和“分级共享”**，即只共享与空域安全直接相关的最小必要信息，并对敏感的商业运营数据进行脱敏或聚合处理。

• 标准先行：通过发布远程身份识别（Remote ID）等强制性标准，FAA为整个行业的技术发展和市场准入划定了清晰的底线。这虽然在短期内增加了企业的合规成本，但从长远看，统一的标准降低了市场的不确定性，有利于产业的健康发展。

3.3 国际经验的启示

综合来看，国际先进经验为我们提供了几个关键启示。

1. 顶层设计至关重要：低空经济的发展需要国家层面的战略规划和持续投入，不能仅靠市场自发。

2. 合规必须与技术同步：将合规要求（特别是数据和商业秘密保护）融入研发、采购、运营的全流程，是成本最低、效果最好的方式。

3. “灵活合规”是关键：对于新兴业态，监管不宜一刀切。采用监管沙盒、试点项目等方式，在可控范围内允许创新试错，是平衡创新与风险的有效手段。

4. 标准是产业的“通用语言”：加快制定空域管理、数据接口、安全通信等关键领域的行业标准，是推动产业协同、降低协作成本的基础。

这些经验表明，一个成功的低空经济体，必然是一个在技术创新和合规治理之间找到了精妙平衡的经济体。

🛠️ 四、中国路径：构建多维度协同的合规治理框架

借鉴国际经验，结合我国国情，构建低空经济的合规治理体系需要从法律、政府、产业和企业四个层面协同发力，形成一个立体化的防护网络。

4.1 法律法规层：补齐制度短板

顶层法律法规的完善是所有合规工作的基础。当前，我国在低空经济领域的立法仍有待健全。

• 加快空域管理立法：尽快出台国家层面的空域管理条例，明确低空空域的划分、使用规则和审批流程。清晰的规则是产业发展最大的确定性。

• 强化商业秘密保护的衔接：在立法层面，需要加强《反不正当竞争法》、《数据安全法》、《个人信息保护法》等相关法律在低空经济场景下的协同适用。例如，明确飞行数据中哪些属于商业秘密，哪些属于受保护的个人信息，以及在数据跨境流动中的合规要求。

• 嵌入适航审定流程：建议在eVTOL等新型航空器的适航审定（Airworthiness Certification）流程中，将网络安全、数据安全和商业秘密保护能力作为一项重要的审查内容。这能从源头上提升整个行业的合规基线。

4.2 地方政府层：权责创新与监管赋能

地方政府是推动低空经济发展的“一线指挥部”，其角色需要从单纯的产业招商，向“监管者+服务者”转变。

• 空域管理权限的适度下放：在国家统一框架下，可考虑将部分低空空域的管理和审批权限下放给具备条件的地区（如深圳、合肥等试点城市）。这有助于提升审批效率，更好地适应本地化的应用场景需求。

• 建立商业秘密保护指导体系：地方市场监管部门应主动作为，为辖区内的低空经济企业提供服务。例如，像陕西省市场监督管理局那样，印发具体的工作指引，指导企业建立标准化的商业秘密保护体系，并将其纳入产业园区或高新区的管理要求中。

• 推广“监管沙盒”模式：对于物流无人机、空中出租车等新业态，设立“监管沙盒”，在限定的区域和时间内，允许企业在监管部门的监督下进行商业试运营。这既能管控风险，又能为创新提供宝贵的真实世界数据。

4.3 产业链层：协同合规与标准共建

低空经济是一个长链条、强协同的产业。任何一个环节的合规短板，都可能成为整个链条的风险点。

• 推动供应链合规传导：核心主机厂或平台企业，应将商业秘密保护和数据安全要求，通过合同条款、供应商准入标准等方式，向上下游的零部件供应商、服务商进行传导。形成“一荣俱荣、一损俱损”的合规共同体。

• 建立行业数据共享标准：由行业协会或联盟牵头，制定行业内的数据分类分级标准、接口规范和安全共享协议。这有助于在保护各方商业秘密的前提下，实现必要的行业数据流通，赋能整个生态。

• 构建“四权合规”共识：在行业内推广“四权合规”的理念，即在项目规划和运营中，必须清晰界定和遵守空域权、数据权、标准权和相邻权（指对地面居民、设施的影响）的边界。确保每个项目都有一个清晰的合规底线。

4.4 企业层：构建全生命周期的内控体系

企业是合规的最终责任主体。被动的应付式合规无法应对激烈的市场竞争，必须建立主动、深入业务的内控体系。

• 商业秘密的全生命周期管理：企业应将商业秘密视为一项核心资产，对其进行从“产生”到“销毁”的全生命周期管理。

  

• 实施“一项目一合规”：对于每个新的研发项目或商业合作，都应进行前置的合规风险评估。法务、技术、业务部门共同参与，识别项目中可能涉及的商业秘密、数据安全、知识产权等风险，并制定相应的管控方案。

• 动态适配与持续优化：合规不是一成不变的。企业需要建立一个动态的合规管理机制，持续跟踪外部法律法规的变化和内部业务的发展，定期对内控体系进行评估和优化，确保其始终能够适配新的监管要求和业务风险。

🧩 五、深水区的新挑战：数据流通的边界与安全

在多维度治理框架的基础上，低空经济的发展还面临一个更为复杂和前沿的挑战，即数据资产的流通与交易。这触及了商业秘密保护最敏感的地带。

5.1 数据交易的“两难困境”

深圳等地已开始试点建立低空数据交易中心，意图将数据作为一种新的生产要素进行流通。这带来了巨大的机遇，也伴随着严峻的挑战。

• 定价与价值评估的难题：一份飞行航线热力图数据，或是一个区域的气象扰动模型，其价值如何量化？数据的价值高度依赖于应用场景，缺乏统一的评估标准，导致“有市无价”的局面。

• 安全与隐私的缺口：数据在交易流通过程中，如何确保不被滥用或泄露？原始的遥测数据可能包含企业的运营策略（商业秘密），也可能关联到具体的货物或乘客信息（个人隐私）。一旦脱离了企业自身的管控环境，安全风险便会指数级上升。

这个困境的核心在于，数据的价值在于使用，而使用的过程恰恰是风险暴露的过程。

5.2 划定边界：商业秘密与可交易数据的区分

解决上述困境的第一步，是在技术和管理上清晰地划定边界。并非所有数据都适合交易。企业需要建立一套精细化的数据资产分类体系。

5.3 技术破局：隐私计算与可信数据空间

单纯的管理制度难以完全解决数据流通中的信任问题。前沿技术为此提供了新的解决方案。

• 隐私计算（Privacy-Preserving Computation）：利用多方安全计算（MPC）、联邦学习（FL）、可信执行环境（TEE）等技术，可以实现**“数据可用不可见”**。例如，多家物流公司可以在不暴露各自原始运力数据的前提下，联合训练一个更精准的区域需求预测模型。

• 可信数据空间（Trusted Data Space）：构建一个由多方参与、规则共定、技术保障的数据流通环境。在这个空间内，数据的提供方可以对数据的使用方式、访问权限、计算逻辑进行精细化控制和追溯审计，确保数据在授权范围内被安全使用。

这些技术的应用，有望在保护商业秘密和释放数据价值之间，找到一个技术上的最优解。

结论

低空经济的赛道已经开启，其广阔前景毋庸置疑。然而，决定最终谁能行稳致远的，不仅仅是飞行器飞得多高多快，更是其合规治理的根基有多深多牢。商业秘密保护是这套治理体系的重中之重。

从全球经验看，成功的路径无一不是将技术创新与合规建设紧密捆绑。对我们而言，这意味着必须摒弃“先发展后治理”的旧思路，从一开始就构建一个**“法律制度完善—政府与地方协同—企业内控强化—产业链整体合规”**的四位一体框架。

企业作为创新的主体，更需认识到，合规不是成本，而是核心竞争力。谁能率先建立起坚固的合规护城河，为自己的核心技术与数据资产构建起安全的边界，谁就能在这场全球竞逐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权。未来的天空，属于那些既能自由翱翔，又懂得敬畏规则的领航者。

📢💻 【省心锐评】

在低空经济的竞速中，合规不是刹车，而是决定赛车能否安全跑完全程的底盘。技术飞得再高，没有合规的托底，终将是空中楼阁。